谁都知道,一般的家谱都是家族源流的实录。可是湖北省长阳县磨石坪的《谭氏宗谱》却有些特殊,引人瞩目,值得研究。它的《系表总述》如下:
周末有谭拾子,汉有谭长、谭贤,皆其后。原居蜀中,族繁。元季,我太始祖之母聂,有遗身,避乱走楚之巴东,历尖刀崖,贼迫入七星洞中,塞洞口。母见洞中有清泉一道,向西流,旁有巨釜一,遂坐釜中,泛至外口,则峭壁无路。俄,一苍鹰集母前,作人言曰:“盍乘而下乎?”母即附其背,闭目下,则平地也。渴甚。俄,一锦鸡旋集母前,啄地出泉,母甘之。锦鸡青质五彩,即鹞也。母饥,见蔓荆子荣繁,采食之,饱,无害。近有丛桂,荣,荫母,因结小栖于下。未几,生一子,名天飞,志祥也。其后,地名落婆坪,母冢在焉。有遗迹苍鹰崖、锦鸡水。巴东别有谭氏,乃汉王陈友谅庶子,国亡奔此,易姓成族者,吾巴族多与通谱,吾斥之。吾族世称鹰鹞谭家。……太始祖天飞生八子,长桂寅,属巴东木树坪。次桂传,居大水坪。三桂芳,居水田坪。四桂旺,居双社坪。五桂甫,居四川成都三阳坪。六桂林,后改珍,居湖北长阳磨石坪。七桂枝,居家社坪。八桂海,居落婆坪。八祖既分居,后人又自相谓:八坪谭家也。今诸坪各祖其祖,而我磨石遂祖珍公。
应予指出的是,这里所说的“八坪”,除成都三阳坪有待落实以外,其他“七坪”都实有其地,它们分别坐落于清江沿岸的长阳、巴东等县境,而且那里至今大多居民是谭姓,为土家族,即“巴族”,和其他族的谭姓不同。不过,该族谱把其族源上溯到周、汉的同姓者,并不可靠,就连较晚的“元季,我太始祖之母聂”,也是问题。因为她“有遗身”,却未言谁“遗”,也就是说,究竟有无“太始祖之父”, 还是个疑问。而且,她和那苍鹰的关系也太神秘了,绝非生活现实。何况仅只是救命之恩,人们怎么就会世世代代将其家族和禽兽联系在一起,自称“鹰鹞谭家”呢?
种种疑问终于从民间的神话传说中得到了启示。在巴东、长阳、建始一带有一个流传极广的神话传说,叫《佘氏婆婆》,它内容丰富,变异性较大,说法互有出入,但主要情节却是一致的。为了便于说明问题,兹将其大意引述如下:
一、古代,两个部落拼杀,败的一方仅逃出一个十八岁的姑娘,她叫佘香香。
二、姑娘逃进尖刀崖的响洞。
三、她在洞中发现金盆,乘而沿阴河漂至绝壁的半腰,陷入绝境。
四、山鹰来救,驮她到平地上,这里就名落婆坪。
五、鹰朝夕与之作伴,并为她叼来吃的。
六、锦鸡为之刨水解渴,所以此地后名锦鸡水,刨出的水潭名绿莹潭。
七、佘香香梦双鹰入怀,孕而生下姐弟二人:兰芝和天飞。她指潭为姓,谭天飞和谭兰芝也就成了谭姓的始祖。
八、为了蕃衍子孙,经几次问过天意,姐弟二人终于成亲。
九、谭天飞夫妇生了八个儿子:长子桂寅,住苜蓿坪;二子桂传,住大田坪;三子桂芳,住水流坪;四子桂旺,住双社坪;五子桂甫,住象社坪;六子桂林,住三羊坪 (在四川巫山);七子桂枝,住磨石坪(在长阳);八子桂海,住落婆坪。他们统称“八坪谭”,为土家族。
十、“八坪谭”尊佘香香为“佘氏婆婆”,鹰为“鹰氏公公”,其坟墓均在锦鸡水。该姓至今尊敬鹰,不准伤害它。《佘氏婆婆》,见《女儿寨的传说》,长江文艺出版社版。
现在,对于梦鹰入怀,孕而生子,姐弟成亲,繁衍后代的说法,谭姓大都采取避讳的态度。而当地的外姓则往往直言不讳:“谭家的祖先佬是鹰日的”。日的:土话,指交媾。并且绘声绘色地讲述谭天飞和谭兰芝之间的爱情故事。
关于谭天飞,建始县金盆村的土家族老人谭新科有一段引人注意的介绍:
佘氏婆婆生下天飞,把他放进庙里,就去讨饭吃。回来时,见鹰在庙前打转转飞,里边有个花老虎看着娃。见人来,它们都跑了。娃不光没伤着,嘴边上还沾有老虎的奶呢——这叫做龙生凤养虎喂奶呀!
对照分析,可以看出,磨石坪的《谭氏宗谱·系表总述》,主要内容来自民族民间神话。而“民族民间神话,也是一种大杂烩。其中既包含有极古老的原始神话的因素,也包含着人为宗教的神话因素以及各种有关的传说故事。这类民间神话,具有民间文学的特征,亦即它的口传性,变异性和大众性”。杨堃:《论神话的起源与发展》,载1985年第1期《民间文学论坛》。很明显,前者是修谱者按照当时的意识形态对后者大加删削修改,移花接木的结果。乍看好像近于真实,实际上则是在杂烩之中又添加了纯属编造的内容,以至杂而又杂,更难识其各自的本来面目了。
所谓梦鹰而孕、姐弟成亲等情节,都是典型的古代神话。当进入文明时代之后,人们日益对之避忌,于是便有了种种牵强附会之说。《谭氏宗谱》只是大谈“太始祖之母”,而不提“太始祖之父”,正是远古时代只知有母不知有父的实际社会生活的反映。尽管白纸黑字,写明了周代、汉代乃至元代,其实都是伪托,终究难以彻底掩饰住那古老的历史痕迹。
“最早的神话彻头彻尾的为图腾主义所渗透。”柯斯文:《原始文化史纲》。谭姓对鹰的崇拜也是相当典型的。其祖先在传说中不仅和鹰交媾,生儿育女,而且世代相传;至今还都呼之为“鹰氏公公”,尊之敬之,无异于长辈。甚至其家族自称为“鹰鹞谭家”,严格划分出与别的谭姓的民族、宗族界线。这可以表明,其图腾观念是既深且牢。
作为“巴族”中一支的谭姓,对其“太始祖之母”的姓氏,说法竟不一致,或曰“佘”,或曰“聂”,这就违背常情,其中可能大有文章。所以有的专家怀疑,它很可能是蛇图腾的谐音转化。据有关资料分析,“巴”字篆书字形,像蛇。《说文》十四解释:“巴,虫也。或曰,食象蛇,象形。”《山海经·海内南经》说:“西南有巴国”,“巴蛇食象,三岁出其骨。”可见巴人——更有可能是其中的一部分——是以蛇为图腾的。蛇、佘,聂一再转化、变异,不是可能性很大吗?
关于巴人的图腾崇拜,还有第三种说法。《后汉书·南蛮西南夷列传》,载:
南郡巴群蛮,有五姓:巴氏、樊氏、瞫 (shěn)氏、相氏、郑氏。皆出于武落钟离山。其山有赤黑二穴,巴氏之子生赤穴,四姓之子皆生黑穴。未有君长,俱事鬼神,乃共掷剑于穴,约能中者,奉以为君。巴氏子务相乃独中之,众皆叹。又令各乘土船,约能浮者,当以为君。余姓悉沉,惟务相独浮,因共立之,是为廪君。乃乘土船,从夷水至盐阳。盐水有神,谓廪君曰:“此地广大,鱼盐所出,愿留共居。”廪君不许。盐神暮来投宿,旦即化为虫,与诸虫群飞,掩蔽日光,天地晦暝。积十余日,廪君伺其便,因射杀之,天乃开明。廪君于是居乎夷城,四姓皆臣之。廪君死;魂魄世为白虎。巴氏以虎饮人血,遂以人祠焉。
这是巴人崇拜白虎的重要文献依据,它不仅已为大量的出土文物所证明,而且也有有关的民间传说。长阳县相传:古时候,有个妇女被老虎驮进山洞,与之成亲。后来他们生了一个虎人,繁衍了人类。戴曾群:《浅谈土家庭“跳丧”的渊源及其与图腾的关系》,载长阳县编印的《民族文化学术文探》。正可以与文献相印证。
为什么同是巴人及其后代,却又是崇拜蛇,又是崇拜白虎,又是崇拜鹰?对此,学术界一直为之争论。因为在一般人的心目中,每个氏族的图腾崇拜都是专一的,不可能并存。应该注意的是,这种单一图腾的现象只是社会处于氏族和部落时期的典型表现,至于以后,特别是到了比较发达的社会阶段,情况已经发生变化。从氏族到民族是一个复杂而漫长的融合过程,同时图腾崇拜现象,也随之而交织、融合或者并存,呈现为复杂的状况。汉民族的图腾崇拜残留现象,就非常复杂;它不仅包括龙、凤、麒麟等,而且它们各自也都发生了混合,变异,以至都非自然界的实物了。这也许和汉族居地辽阔,历史悠久,融合了特别多的氏族和部落而为一特大的民族不无关系吧。依此推断,土家族作为一个民族而有不同的图腾崇拜,也就不足为怪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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